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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6

民間經文學校:左右新疆未來的暗流

作者:李永峰(觀瀾學社研究員)
來源:《風聲》月刊 2013年 11月號


自從2009年烏魯木齊「七五」事件後,新疆的歷史發展似乎出現某種轉向。主要可以從幾個層面判斷,一是暴力事件日趨頻密,從南疆向整個新疆擴散,而且暴力事件也從以平民為目標轉向了以政府部門為目標。今年6月26日,在東疆的吐魯番托克遜鎮所爆發的暴亂中,「暴徒」有組織地襲擊派出所與政府所在地,是一個典型案例;二是維吾爾社會的宗教氛圍日漸加深,對於極端宗教思潮的氾濫,不僅政府擔憂,連有民族主義傾向的維吾爾世俗知識份子也深感不安;三是政府與新疆少數民族之間的對立,在從「人民內部矛盾」向「敵我矛盾」轉換,今年6月份喀什、吐魯番、和田多地爆發暴力事件之後,政府「抽調50名正廳級領導幹部赴全區50個敵社情複雜的重點鄉鎮開展反恐維穩工作」,敵情複雜的鄉鎮,已經多達50個?!因為這幾個層面的變化,可以說,新疆目前正在出現「維穩」壓倒「發展」的趨勢。

民間經文學校無序擴散

在新疆歷史轉向的關口,另一股暗流也在洶湧,或許正是這股暗流將左右新疆的未來,這就是新疆的民間經文學校(也即俗稱的地下講經點)。在新疆傳統社會中,經文學校分三個等級:高級學校(大學)用於培養學術人才,主要設在喀什、莎車等有大型清真寺的城市裡;中級學校設在縣城或鄉鎮,主要用於培養一般的伊斯蘭教職人員和教導成年人;初級學校則設在鄉村,教導兒童學習宗教禮儀、《古蘭經》、阿拉伯語等等。其實,初級經文學校也等於是幫助家長帶孩子的托兒所、幼稚園。
經文學校在伊斯蘭社會中,不止傳承宗教知識,也在民眾日常生活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作用。1950年以後,信奉無神論的共產黨開始嚴格控制宗教活動,曾數次命令取消經文學校和經文課。文革以後,到了上世紀80年代,隨著政府控制放寬,民間很快又出現了大量的經文教學點,隨著他們影響日漸擴大,政府的政策也從「疏導解散」從嚴為「查禁取締」。新疆目前官方認可的高級經文學校只有一所,就是設在烏魯木齊的「新疆伊斯蘭教經學院」,而中級經文學校只有五所,分別設在喀什、和田、阿克蘇、克孜勒蘇州、伊犁霍城縣。至於初級經文學校,因為中國政府禁止向未成年人傳教,所以,目前散佈在各地鄉村的經文學校,可以說都屬「非法」,都是地下講經點。我們中立一點,或許更應該稱之為「民間經文學校」。
在伊斯蘭社會中,經文學校是一個地方的中心,是當地民眾瞭解社區事務的公共場所。隨著宗教思潮的復興,新疆鄉村中的各類經文學校不僅沒有隨著政府的查禁而銷聲匿跡,反而大規模擴散,並在擴散中打破初級與中級的劃分,出現成年人與兒童一起學經的狀況。而這種擴散,又因為經歷了從1950年代到1980年代長達30年的無神論洗禮,宗教人才斷檔、傳統思想難以傳承,所以異端叠出、外來新教派橫行。在官方打壓的威脅之下,「野蠻生長」的地下講經點,充滿了無序與混亂。在維吾爾社會全民信教,而且農村人口占大多數的情況下,可以說,誰能主導新疆的民間經文學校,誰就具有了影響新疆未來的能力。

外來新教派趁虛而入

目前來看,外來的新教派,意外地影響了眾多新疆民間經文學校的方向。由於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衝擊,包括新疆在內的整個中部亞洲地區,都出現過共產主義信仰與伊斯蘭信仰的「諸神之爭」。上世紀80年代以來共產主義信仰退潮,傳統伊斯蘭經學傳承也受到幾十年的破壞,他們留下了近似真空的環境,給新的教派傳入創造了機會。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蘇聯解體以來,中亞成為伊斯蘭世界各類新教派滋長的溫床。而這種新教派的傳入,在新疆的情況與當時還屬於蘇聯的中亞五國是一致的。這個過程中,瓦哈比派(Wahhabism)因為主張「回到《古蘭經》中去」,註重個人對經典的領悟而非學者的解釋,門檻很低,容易接受,而且來自伊斯蘭教的發源地沙烏地阿拉伯,更增加了親近感,所以很快便在中亞立足。
誕生於18世紀的瓦哈比派,也是石油富國沙烏地阿拉伯政府在全世界範圍內大力扶持與推廣的教派。
更重要的是,瓦哈比派可以「憑經立派」,可以衍生出對經典的多樣化解釋,這為神學理論的本土化創造了機會。根據最近新疆一些地方所進行的「意識形態反分裂鬥爭教育宣講」可以看到,政府已經將「本土化的瓦哈比」當成了意識形態的頭號大敵。在新疆本土瓦哈比思潮影響之下,「年輕婦女蒙面、穿黑長袍和青年男子留大鬍鬚的人增多,日常生活中強調嚴格遵循伊斯蘭教禮儀的現象增多,電子通訊工具中的宗教內容增多,要求朝覲的人員增多,學經人員增多,清真寺等建築『阿拉伯化』,以『阿拉力』和『哈拉木』即『清真』和 『不清真』來約束人們行為的現象增多」。(中共特克斯縣委宣傳部:意識形態反分裂鬥爭教育宣講,http://www.zgtks.gov.cn/jtbd/ww/xc/2013-07-04/16153.html)
瓦哈比教派在新疆最著名的代表人物,莫過於上世紀80年代後期葉城縣政協副主席阿不力克木•買合蘇力(Ablikim Mehsum)。他因參加主張分裂的「東突黨」,在上世紀50年代被判刑入獄20年,1977年刑滿獲釋。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因為宗教上的專業水準,阿不力克木•買合蘇力成為新疆自治區人大代表、伊斯蘭教協會常委、葉城縣政協副主席。從1987年開始,在他創辦經文學校,追隨他學經的「塔裏甫」,據說有800多人,號稱「八百弟子」。儘管新疆武警在1989年強行解散了阿不力克木•買合蘇力的經文學校,但他的弟子們已將他的思想散佈到了新疆各地。
回顧新疆此後的歷史演變,無法回避的開端事件就是1990年阿克陶縣的「巴仁鄉暴動」,其骨幹成員正是阿不力克木•買合蘇力經文學校的學生。一直到今天,被中國政府認定為恐怖分子的疆獨成員,大多都受過阿不力克木•買合蘇力影響。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阿不力克木•買合蘇力是新疆當前恐怖主義和極端宗教思潮的鼻祖。
除了瓦哈比派之外,更多誕生於中東的新教派,也從阿富汗翻越帕米爾高原,進入費爾幹納盆地,然後又從費爾幹納盆地傳到中部亞洲各地,包括新疆。其中,另外一個對新疆深具影響的教派就是「伊扎布特」(Hizbut-Tahrir)。伊扎布特更常見的稱呼是「伊斯蘭解放黨」,由巴勒斯坦人納布哈尼(Taki al-DinNabhani al-Falastini)於1953年在約旦創建。納布哈尼畢業於開羅愛資哈爾大學,本是穆斯林兄弟會成員,因與當時的穆兄會有思想分歧而另創伊扎布特。
在阿富汗戰爭之前,該教派宗教色彩濃厚,堅持「非暴力」理念。但是在美國攻打阿富汗塔利班政權時,「伊扎布特」宣佈「在美英領導下的反恐戰爭是對穆斯林和伊斯蘭的宣戰」,在國際社會眼中,開始轉型為極端的原教旨主義組織。2009年,在烏魯木齊爆發的「七五」事件中,有多股極端宗教和民族分裂勢力推動,而「伊扎布特」是其中最關鍵的一股。目前世界多個國家已宣佈「伊扎布特」為非法組織。
無論是瓦哈比還是伊扎布特,都是通過民間經文學校,在新疆發揮影響。據新疆社科院院長吳福環《「三個主義」對新疆教育領域的滲透及對策》一文介紹:「新疆『伊扎布特』組織的骨幹人員伊布拉音•烏斯曼是原新疆工學院建工系90級畢業生,1995年畢業後到土耳其上了兩年學,歸國後在烏魯木齊市以辦學講課(阿拉伯語等)的方式發展『伊扎布特』組織。該組織規定,凡加入者都要舉手宣誓」。這可謂伊扎布特在新疆的開場。

被忽略的教派鬥爭

民間經文學校自發擴張,縱橫交錯,令新疆的教派分佈出現複雜變化。這期間,普通穆斯林自然也是不同教派激烈爭奪的對象。
1996年5月12日,艾提尕爾清真寺的阿訇阿榮漢•阿吉,在準備去清真寺主持當天早晨的第一次禱告時,與他的兒子一起遭到四名刺客,身中21刀,他兒子也被刺13刀。經搶救,阿榮漢•阿吉及其兒子生還。後來,刺客被新疆警方抓獲。政府認定是民族分裂主義者所為。
但據新疆兵團幹部陳新元介紹,新疆維族上層人士中,頗有人認為阿榮漢被刺是教派之爭。「案件發生的第二天師黨委召開機關幹部大會,通報了情況,定性為『三股勢力策動的嚴重刑事案件』。會後,我與E副政委兩人相遇單獨交談。我把此案說得很嚴重,而他淡淡一句『這不過是教派之爭』。新疆的伊斯蘭教屬於遜尼派的教法學派之一哈乃斐派,該派是正統派。但也有極少數人信奉神秘主義的蘇菲派,在新疆稱為依禪派也稱『十二伊瑪目派』。在歷史上兩派爭鬥,血案不絕。他們認為阿榮汗大阿訇被刺是依禪派所為。但在公開場合,他們會『與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認為這是『三股勢力』所為。」(陳新元《我的兩位維吾爾族上級》)
橫向比較來看,1949年之後,同為伊斯蘭民族,中國回族內部教派衝突依舊非常激烈。在1992年到1993年,同屬哲合忍耶教派的沙溝門宦回民與陳家溝門宦回民,為了爭奪正統性,在寧夏西吉縣爆發教派械鬥,兩派出動數千人次,動用槍支、土炮、炸藥等互相攻打,出現幾十人死亡、上百人受傷的狀況。經過四次械鬥,「陳方殺死沙方36人,殺傷沙方9人,沙方殺死陳方14人,殺傷17人,綁架陳方2人生死不明」。「沙陳事件」據說最後是由蘭州軍區出動才得以平息。如果做縱向比較,那麼在新疆歷史上,涉及教派之爭的案例更是不枚勝舉。最著名的莫過於同屬蘇菲教團的「白山派」與「黑山派」之間的鬥爭。在中國的中學歷史教科書上,此事也被大書一筆。
1950年新疆和平解放之後,共產黨所推動的社會主義革命,自然是新疆歷史的一大轉折。但此後在新疆所發生的各種鬥爭,是否都已與歷史切割,脫胎換骨,完全變成官方敘事中壓迫與反壓迫、分裂與反分裂的鬥爭,恐怕也是值得懷疑的。一些教派的衝突,是否因視角不同,而在過去被認定為屬於其他性質的衝突,也應該予以重新審視。這對於化解未來矛盾至關重要。

警惕極端教派主導

政府已將打擊地下講經點視為「維穩」的最主要工作之一,翻看官方報章,涉及新疆的報導,時常會提及「地下講經點」與恐怖分子的關聯。但是,在新疆,伊斯蘭教既是歷史,也是現實,經文學校在生活上的種種作用,無法漠視。或許,未來資本主義的城市化,對於農村的宗教氛圍會有所影響。目前來看,地下經文學校幾乎是不可能被取締的。這是新疆地下講經點的發展趨勢之一。
由於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激進無神論運動,導致後來的信仰斷層,令中東的新教派獲得機會進入新疆,展開前所未有的大擴張。不同教派對信眾的爭奪也是必然的。即便王樂泉主政新疆十幾年間所建立的極權化統治,對地下講經點進行持續打壓,也沒有改變這種擴張趨勢。所以,「瓦哈比」、「伊扎布特」以及種種我們目前可能還無法命名的教派都正在新疆擴張,這是新疆地下講經點的趨勢之二。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碩士生麗扎在《新疆地區非法宗教活動現狀淺析》一文中披露,「2008年,南疆三地州查處地下學經人員1320人,其中892人不同程度地參與了民族分裂活動。」所以地下講經點是否會成為對抗政府中心,是所有關心新疆的人都感興趣的話題。
當今世界最知名的伊斯蘭經文學校,莫過於阿富汗人毛拉穆罕默德•奧馬爾所領導的阿富汗難民營伊斯蘭學校,也就是媒體所講的阿富汗「塔利班」。奧馬爾的經文學校最初也是只有800餘名學生,在1995年因為不甘於遭到軍閥破壞的阿富汗現狀,率學生軍發動了「進軍喀布爾」,竟然一舉蕩平除馬蘇德之外的各派軍閥。不講奧馬爾後來收容本•拉登,製造眾多挑戰文明的恐怖事件,如果只講最初的理想主義衝動,那麼奧馬爾的舉動或許可以跟中國歷史上的兩大事件相提並論,遠如東漢末年李膺、范滂等人率太學生「登車攬轡,澄清天下」,近的如上世紀20年代黃埔學生軍的北伐。
塔利班本意只是指伊斯蘭教高級經文學校的學生,是「探求者」,是阿拉伯語Talib的音譯,中國宗教界更多用的是「塔里甫」。初學經文者或普通阿訇自帶的學生一般另稱為「滿拉」。可以說,目前新疆的地下講經點並不具備成為阿富汗塔利班式武裝集團的機會。但是,地下講經點是否會成為對抗政府的中心,取決於何種宗教思想主導經文學校的方向。對於政府來說,完全取締地下講經點是不可能的,但避免地下講經點被極端宗教思想所主導,則應是工作的重點。
民間經文學校雖然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但因為「非法」狀態,始終處於暗處,其影響也可謂之「暗流」。暗流潛藏於地下,積蓄力量,一旦沖出地面,可能會沖毀一切。而當前中國政府,對於新疆問題的研究處處設限,普通研究者要想接觸第一手材料極為困難,而享有資源優勢的官方學者卻又受制於「三股勢力」的教條論述束縛,使得當前中國社會,從政府到民間,對新疆維吾爾社會內部的發展趨勢,都缺少深入瞭解。所以,類似地下講經點這類埋藏巨大能量的事物,未來發展還需更進一步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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